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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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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五三更前后。
长安。

远处有人在敲更三更。

每一夜都有三更每一夜的三更仿佛都带着种凄凉而神秘的美。

每一夜的三更仿佛都是这一天之中最令人**的时候。

卓东来坐拥貂裘浅斟美酒应着远远传来的更鼓在这个令人**的三更夜里他应该可以算是长安城里最愉快的人了。

他的对手都已被击败他要做的事都已完成当今天下还有谁能与他争锋?

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有别人想象中那么愉快?

他也在问自己。

——他既然不杀司马为什么要将司马击败?为什么要击败他自己造成的英雄偶像?他自己是不是也和天下英雄同样失望?

他无法回答。

——他既然不杀司马为什么不索性成全他?为什么不悄然而去?

卓东来也无法回答。

他只知道那一刀绝不能用刀锋砍下去绝不能让司马群死在他手里:正如他不能亲手杀死自己一样。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这个人已经有一部分溶入司马群的身体里他自己身体里也一部分已经被司马群取代。

可是他相信就算没有司马群他也一样会活下去大镖局也一样会继续存在。

喝到第四杯时卓东来的心情已经真的愉快起来了他准备再喝一杯就上床去睡。

就在他伸手去倒这杯酒时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瞳孔忽然收缩。

他忽然现摆在灯下的那口箱子已经不见了。

附近日夜都有人在轮班守卫没有人能轻易走进他这栋小屋也没有人知道这口平凡陈旧的箱子是件可怕的秘密武器。

有什么人会冒着生命危险到这里拿走一口箱子?

“波”的一声响卓东来手里的水晶杯已粉碎他忽然现自己很可能做错了一件事忽然想到了卓青临死前的表情。

然后他就听见外面有人在敲门。

“进来。”

一个高额方脸宽肩太子的健壮少年立刻推门而入衣着整洁朴素态度严肃诚恳。

大镖局的规模庞大组织严密每一项工作每一次行动都有人分层负责直接受令于卓东来的人并不多所以镖局里的低层属下能当面见到他的人也不多。

卓东来以前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可是现在立刻就猜出他是谁了。

“郑诚。”卓东来沉着脸:“我知道你最近为卓青立过功可是你也应该知道这地方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来的。”

“弟子知道。”郑诚恭谨而诚恳:“可是弟子不能不来。”

“为什么?”

“五个月前卓青已将弟子拨在他的属下由他直接指挥了。”郑诚说:“所以不管他要弟子做什么弟子都不敢抗命。”

“是卓青要你来的?”

“是。”郑诚说:“来替他说话。”

“替他说话?”卓东未厉声问:“他为什么要你来替他说话?”

“因为他已经死了。”

“如果他没有死你就下会来?”

“是的”郑诚平平静静的说:“如果他还活着就算把弟子抛下油锅也下会把他说的那些话泄露一字。”

“他要你等他死了之后再来?”

“是的。”郑诚道:“他吩咐弟子如果他死了就要弟子在两个时辰之内来见卓先生把他的活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他忽然现这个人说话的态度和口气几乎就像是卓青自己在说话一样。

“现在他已经死了。”郑诚说道:“所以弟子不能不来也不敢不来。”

水晶杯的碎片犹在灯下闪着光每一片碎片看来都像是卓青临死的眼神一样。

卓东来无疑又想起了他临死的态度过了很人才问郑诚:“他是在什么时候吩咐你的?”

“大概是在戍时前后。”

“戊时前后?”卓东来的瞳孔再次收缩“当然是在戍时前后。”

那时候司马群和卓东来都已经到了那间坟墓般的屋子里。

那时候正是卓青可以抽空去梳洗更衣的时候。

但是他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去做这些事那时候他去做的事是只能在他死后才能让卓东未知道的事。

卓东来盯着郑诚。

“那时候他就已知道他快要死了?”

“他大概已经知道了。”郑诚说:“他自己告诉我他大概已经活不到明晨日出时。”

“他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

“因为他已经知道有个人准备要他死。”

“这个人是谁?”

“是你。”郑诚直视卓东来:“他说的这个人就是你。”

“我为什么会要他死?”

“因为他为你做的事大多了知道的事也大多了你绝不会把他留给司马群的。”郑诚说:“他看得出你和司马已经到了决裂的时候不管是为了司马还是为了你自己你都会先将他置之于死地。”

“他既然算得这么准为什么不逃走?”

“因为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想不到事情会生得这么快他根本来不及准备。”郑诚道:“可是你和司马交手之前一定要先找到他如果现他已逃离一定会将别的事全都放下全力去追捕他以他现在的力量还逃不脱你的掌握。”

“到那时最多也只不过是一死而已他为什么不试一试?”

“因为到了那时候司马的悲愤可能已平息决心也可能已动摇他自己还是难逃一死你和司马反而可能因此而复合。”

郑诚说:“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种事他是绝不会做的。”

卓东来握紧双拳。

“所以他宁死也不愿给我这个机会宁死也不愿让我与司马复合?”

“是的。”郑诚说:“因为你们两个人合则两利分则两败他要替自己复仇这次机会就是他唯一的机会。”

卓东来冷笑:“他已经死了还能为自己复仇?”

“是的。”郑诚说:“他要我告诉你你杀了他他一定会要你后悔的因为他在临死之前已经替你挖好了坟墓你迟早总有一天会躺进去。”

郑诚说:“他还要我告诉你这一天一定很快就会来的。”

卓东来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是现在我还没有死还是在举手间就可以死了你而且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

“那么你在我面前说话怎敢如此无礼”

“因为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卓青说的。”郑诚神色不变:“他要我把这些话一字不漏的告诉你我若少说了一句非但时你不忠对他也无义。”

他的态度严肃而诚恳:“现在我还不够资格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

“不够资格?”卓东来忍不住问:“要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也要有资格?”

“是。”

“要有什么样的资格才能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

“要让人虽然明知他不忠不义也只能恨在心里看到他时还是只能对他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无礼。”郑诚说:“若是没有这样的资格也想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那就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卓东来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又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我是不是已经有这样的资格?”

郭诚毫不考虑就回答:“是的。”

卓东来忽然笑了。

他不该笑的郭诚说的话并不好笑每句活都不好笑任何人听到这些话都不会笑得出来。

可是他笑了。

“你说得好说得好极”卓东来笑道:“一个人如果已经有资格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天下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烦恼?”

“大概没有了”郑诚说得很诚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做到这一步我也不会再有什么烦恼。”

“那么你就好好的去做吧。”卓东来居然说:“我希望你能做得到。”

他又笑了笑:“我相信卓青一定也算准了我不会杀你现在我正好用得着你这样的人。”

郑诚看着他眼中充满尊敬就好像以前卓青的眼色一样。

“还有一个人”郑诚说:“还有一个人很可能比我更有用。”

“推?”

“高渐飞。”

郑诚说:“他一直在等着见你我要他走他却一定要等而且说不管等多久都没关系因为他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那么我们就让他等吧。”卓东来淡淡的说:“可是一个人在等人的时候总是比较难过些的。所以我们对他不妨好一点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是。”

郑诚慢慢的退下去好像还在等着卓东来问他什么话。

可是卓东来什么都没有再问而且已经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在灯下看来他的脸色确实很疲倦苍白虚弱而疲倦。

但是郑诚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却充满了敬畏之意真正从心底出的尊敬和畏惧。

因为这个人的确是跟别人不一样的对每件事的看法和反应都和别人不一样。

郑诚退出去掩上门冷风吹到他身上时他才现自己连裤裆都已被冷汗湿透。

卓东来的确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

别人一定会为某一件事悲伤愤怒时他却笑了别人一定会为某一件事惊奇兴奋时他的反应却冷淡得出奇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知道高渐飞来了而且正像一个痴情的少年在等候情人一样等着他。

他也知道高渐飞剑上的泪痕随时都可能变为血痕可能是他的血也可能是他仇敌的血。

可是他却好像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桌上的箱子已经不见了被卓青安顿在那小院中的箱子主人很可能也不见了。

卓青已经决心要报复。

如果他要替卓东来找一个最可怕的仇敌萧泪血无疑是最理想的一个。

君子香并不是一种永远解不开的迷药如果不继续使用萧泪血的功力在三两天之内就可以完全恢复。

那时候很可能就是卓东来的死期。

除此之外卓青还可以为他做很多事很多要他后悔的事。

他的帐目他的钱财他的信札他的秘密每一样都可能被卓青出卖与他不对的部属每一个人都可能被卓青所利用。

——卓青临死前为他挖好的是个什么样的坟墓?

如果这种事生在别人身上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在最短的时间里去查出来。

可是卓东来什么事都没有做。

卓东来睡着了真的睡着了。

他先走进他的寝室关上门窗在床头某一个秘密的角落里按动了一个秘密的枢纽。

然后他又到那个角落里一个暗柜中拿出了一个镶着珠宝的小匣子从匣子里拿出一粒淡绿色丸药吞下去一种可以让他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安然入睡的药丸。

他太疲倦。

在一次特别辉煌的胜利后总是会让人觉得特别疲倦的。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使人真正恢复清醒的事就是睡眠。

生死胜负的关键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在决定这种事的时候一定要绝对清醒。

所以他需要睡眠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事比这件事更重要。

也没有任何人比卓东来更能判断一件事的利害轻重。

在他人睡前他只想到了一个人。

他想到的既不是渗死在他刀下的卓青也不是随时都可能来取他性命的萧泪血。

他想到的是他的兄弟那个一生下来就死了的兄弟曾经和他在母胎**同生存了十个月曾经和他共同接受和争夺过母胎中精血的兄弟。

他没有见过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在他的心里永远都只不过是个模糊朦胧的影子而已。

可是在他入睡时那一瞬朦胧虚幻间这个模糊的影子忽然变成一个人一个可以看得很清楚的人。

这个人仿佛就是司马群。

远处有人在打更已过三更。

那么单调的更鼓声却又那么凄凉那么无情到了三更时谁也休想将它留在二更。

司马群记得他则才还听见有人在敲更的他记得刚才听到敲的明明是二更。

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他虽然已经喝了酒可是最多也只不过喝了七八斤而已虽然已经有了点轻飘飘的感觉可是头脑还是清楚得很。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时候他正在一家活见鬼的小酒铺里喝酒除了他外旁边还有一大桌客人都是些十**岁的小伙子搂着五六个至少比他们大一倍的女人在大声吹牛。

他们吹的是司马群。每个人都把司马群捧成是个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大英雄而且多多少少跟他们有点交情。

吹的人吹得很高兴听的人也听得很开心。

唯一只有一个人既不高兴也不开心这个人就是司马群自己。

所以他就拼命喝酒。

他也清清楚楚的记得就在别人吹得最高兴的时候他忽然站起拍着桌子大骂:“司马群是什么东西?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根本就不是人连一文部不值连个屁都比不上。”

他越驾越高兴别人却听得不高兴了有个人忽然把桌于一翻十来个小伙子就一起冲了过来他好像把其中一个人的一个鼻子打成了两个。

这些事司马群都记得很清楚比最用功的小学童记千字文记得还清楚。

他甚至还记得其中有个脸上胭脂涂得就好像某种会爬树的畜牲的某一部份一样的女人就脱下脚上穿的木屐来敲他的头。

可是以后的事情他就全不记得了。

那时候他清清楚楚的听见敲的是二更现在却已经过三更。

那时候他还坐在一家活见鬼的小酒铺里喝酒现在却已经躺了下去躺在一个既没有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的暗巷中一个头变得有平时八个那么重喉咙也变得好像是个大厨房里的烟囱而且全身又酸又痛就好像刚被人当作了一条破裤子一样在搓板上搓洗过。

——那个胖女人的红漆木屐究竟有没有敲在他的头上?

——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在这段时候里究竟生了什么事?

司马群完全不记得了。

这段时候竟似完全变成了一旦空白就好像一本书里有一页被人撕掉了一样。

司马群想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才现这条暗巷里另外还有一个人正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正在问他。

“你真的就是那个天下无双的英雄司马群?你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司马群决心不理他决心装作没有看见这个人可是这个人却决心一定要让他看见不但立刻走了过来还搀起了他的臂。

他本来费了大力气还无法站起可是现在一下就站起来了而且站得笔挺。

这个人却还是不肯放开他眼神里充满同情和哀伤:“老总你醉了让我扶着你。”

这个人说:“我是阿根老总你难道连阿根都不认得了?”

“阿根”?这个名字好熟。

只有在他初出道时就跟着他的人才会称他为“老总”。

司马忽然用力一拍这个人的肩用力握着他的臂开怀大笑。

“好小子这几年你躲到哪里去了?娶了老婆没有?有没有把老婆输掉?”

阿根也笑了眼中却似有热泪将要夺眶而出。

“想不到老总居然还记得我这个赌鬼。居然还认得我这个没出息的人。”

“你是赌鬼我们两个一样没出息。”他拉住阿根:“走我们再找个地方喝酒去。”

“老总你不能再喝了”阿根说:“要是你刚才没有把最后那半缸酒一下子喝下去那些小王八蛋怎么碰得到老总你一根汗毛?”

他的声音甩也充满悲伤“老总要不是因为你喝得全身都软了怎么会被那些小王八蛋揍成这样子?连头上都被那条胖母狗用木屐打了个洞。”

阿根说:“那些兔崽子平时只要听到老总的名字连尿都会被吓了出来。”

“难道我刚才真的挨了揍?”

司马实在有点不信可是摸了摸自己的头和肋骨之后就不能不信了。

“看样子我是真的挨了揍。”他忽然大笑:“好揍得好揍得痛快想不到挨揍居然是件这么痛快的事好几十年我都没有这么痛快过了。”

“可是老总也没有让他们占到什么便宜也把那些小王八蛋痛打了一顿打得就像野狗一样满地乱爬。”

“那就不好玩了。”司马居然叹了口气:“我实在不该揍他们的。”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揍我?”司马说:“因为我把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司马群骂得狗血淋头一文不值。”

他又大笑:“司马群为了大骂自己而被痛打这件事若是让天下英雄知道不把那些王八蛋笑得满地找牙才怪。”

阿根却笑不出来只是喃喃的说:“要是卓先生在旁边老总就不会喝醉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问:“卓先生呢?这次为什么没跟老总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司马不停的笑:“他是他我是我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我只不过是个狗熊而已他没有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已经很对得起我了。”

阿根吃惊的看着他过了很久寸颞颥着问:“难道卓先生也反了?”

“他反了?他反什么?’司马还在笑:“大镖局本来就是他的我算什么东西?”

阿根看着他眼泪终于流下忽然跪下来“咚咚东”磕了三个响头。

“阿根该死阿根对不起老总。”

“你没有对不起我天下只有一个人对不起我这个人就是我自己。”

“可是有些事老总还不知道阿根宁愿被老总打死也要说出来。”

“你说!”

“这些年来阿根没有跟在老总身边只因为卓先生一定要派我到洛阳雄狮堂去卧底而且还要我瞒着老总。”阿根说:“卓先生知道老总一向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这种事一向都不让老总知道。”

“正好我也不想知道”司马忽然长长叹息:“朱猛那个混小子大概也不会知道他手下究竟有多少人是卓东来派去的他大概也跟我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阿根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睛里忽然有种奇怪的光芒闪动忽然问司马:“老总想不想去见那个混蛋?”

司马的眼睛里也闪出了光:“你说的是哪个混蛋?”他提高了嗓门问:“是不是跟我一样的那个混蛋朱猛?”

“你知道他在哪里?”司马又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盯着阿根:“难道你也是这次跟着他来死的那八十六个人其中之

阿根又跪下:“阿根该死阿根对不起老总可是朱猛实在也跟老总一样是条有血性有义气的英雄好汉阿根实在不忍在这时候再出卖他了所以阿根这次来也已经准备陪他死在长安。”

他以头碰地满面流血:“阿根该死阿根虽然背叛了大镖局可是心里从来也没有对老总存一点恶意否则叫阿根死了也变作畜牲。”

司马仿佛听得呆楞了忽然仰面面笑:“好好朱猛。你能要卓东来派大的奸细都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实在是亲好汉。”

他大笑着道:“钉鞋和阿根也是好汉比起你们来我司马群实在连狗屁都不如。”

他的笑声嘶哑而悲枪但是他没有流泪。

确实没有。

朱猛也没有流泪。

眼看着钉鞋为他战死放在他怀抱中的时候他都没有流泪。

那时他流的是血。

虽然是从眼中流下来的流下来的也是血。

蝶舞一定还在不停的流血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止住她的血。

因为从她伤口中流出来的已经不是血而是舞者的精魂。

而舞者的精魂已化为蝴蝶。

——有谁见过蝴蝶流血?有谁知道蝴蝶的血是什么颜色?

流血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流血?为什么总是不知道这是件多么丑恶的事?

可是蝴蝶知道。

因为她的生命实在太美丽、太短促已经不容人再看到她丑陋的一面。

“替我盖上被盖住我的腿我不要别人看见我的腿。”

这就是蝶舞第四次晕迷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她已经没有腿。

就因为她已经没有腿所以寸不愿被人看见如果还有人忍心说这也是一种讽刺也是人类的弱点之一那么这个人的心肠一定己被鬼火炼成铁石。

又厚又重的棉被盖在蝶舞身上就好像暴风雨前的一片乌云忽然掩去了阳光。

蝶舞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光泽一丝血色就像是小屋里本桌上那盏灯油已将燃尽的昏灯一样。

朱猛一直在灯下守着她没有动没有说话没有喝过一滴水也没有流过一滴泪。

小屋里阴湿而寒冷。

他属下仅存的十三个人也像他守着蝶舞一样在守着他。他们心里也和他同样悲伤绝望可是他们还话着。

——出去替他们打听消息采买粮食的何阿根为什么还不回来?

阿根回来时司马群也来了。

每个人都看见阿根带了一个人回来一个很高大的陌生人髻己乱了衣衫已破碎身上还带着伤手边却没有带武器。

可是不管怎么样在这种时候他还是不应该带这么样一个陌生人到这里来的。

因为这个落魄的陌生人看来虽然已像是条正在被猎人追捕得无路可走的猛兽但是猛兽毕竟还是猛兽还是充满了危险还是一样可以伤人的。

这个人的身边虽然没有带武器却带着种比刀锋剑刃还锐利逼人的气势。

小屋中每个人的手立刻都握紧了他们已下定决心至死不离的大刀。

每一把刀都已将出鞘。

只有朱猛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却下了一道他的属下全部无法了解的命令。

他忽然命令他的属下:“掌灯、燃火、点烛。”朱猛的命令直接简单而奇怪“把所有能点燃的东西部点起来。”

没有人明白朱猛的意思可是司马群明白。

他从未见过朱猛。

可是他一走进这间昏暗阴湿破旧的小屋一看到那个就像是块已经被风化侵蚀了的岩石般坐在大炕旁的朱猛就知道他已经看到了他这一生中最想看见却从未看见过的人。

小屋里本来只有一盏昏灯。

灯火光明都是属于欢乐的本来已经如此悲惨的情况再亮的灯光也没有用了。

可是朱猛现在却吩咐:“把所有的灯烛火把都点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让我来看看这位贵宾。”

灯火立刻燃起朱猛说的话通常都是绝对有效的命令。

三盏灯、七根烛、五支火把已足够把这小屋照亮如白昼。也已足够将这小屋里每个人脸上的每一条伤痕皱纹都照得很清楚。

因悲苦哀痛仇恨愤怒而生出的皱纹竟似比利刃刀锋划破的伤痕更深。

朱猛终于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转过身终于面对了司马群。

两个人默默的相对默默的相视大地间仿佛只剩下火焰闪动的声音。

天地间仿佛也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两个满身带着伤痕满心充满悲痛的落魄人两个都已彻底失败了的人。

可是天地间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当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的站在那里时世上别的人仿佛都已不再存

“你就是司马群?”

“你看我是不是?”

“我看你实在不像英雄无故的司马群实在不应该像是你这么样一个人。”朱猛说:“但是我知道你就是司马群一定是。”

“为什么?”

“因为除了司马群外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你这个样子。”朱猛说:“你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则才一下子活活见到了八百八十八个冤死鬼。”

司马居然同意。

“能够一下子能见到八百八十八个冤死鬼的人确实不多可是也不止一个。”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朱猛问:“是不是还有个姓朱叫朱猛的人?”

“好像是的。”

朱猛大笑。

他的确是在大笑他平时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一定笑的他的笑声有时连十里外都可以听得到。

现在他也在笑只不过脸上连一点笑意都没有笑声连站在他旁边的人都听不见。

因为他根本连一点声音部没有笑出来。

没有笑声也没有哭声别的人非但笑不出连哭都哭不出来。

可是他们眼里都已有热泪夺眶而出。

他们既不是朱猛也不是司马群所以他们可以流泪。

可以流血也可以流泪。

他们剩下的也只有满腔血泪。

朱猛环顾这些至死都不会再离开他的好男儿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中仿佛又有鲜血将要迸出。

“这一次我们败了彻底败了”他嘶声道:“可是我们败得不服死也不服。”

“我知道”司马群黯然:“你们的事找已经全都知道。”

“可是我们来的时候你并不在长安。”

“是的那时候我不在。”司马长叹:”我不知道你会来得这么快。”

“所以你单骑去了洛阳?”

“我本来想赶去单独见你一面把我们之间的事彻底解决。”司马逍“由我们两人自己解决。”

“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

朱猛忽然也长长叹息:“我没有看错你我就知道当时你若在长安。至少也会给我们一个机会堂堂正正的决一死战。”

他的声音里充满悲愤:“我们本来就是来死的要我们死在这种卑鄙的阴谋诡计中我们死得实在不服。”

“我明白。”

“但是我并不怪你当时你若在长安绝不会做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来。”

“你错了。”司马群肃然道:“不管当时我在不在这件事都是我的事。”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我还是大镖局的总瓢把子只要是大镖局属下做的事我都负全责。”司马群道:“冤有头债有王这笔债还是应该由我来还。”

“今日你就是来还债的?”

“是。”

“这笔债你能还得清?”朱猛厉声问“你怎么样才能还得清?”

“还不清也要还”司马群道:“你要我怎么还我就怎么还。否则我又何必来?”

朱猛盯着他他也盯着朱猛奇怪的是两个人的眼睛非但没有仇恨怨毒反而充满了尊敬。

“你说你那时候还是大镖局的总瓢把子。”朱猛忽然问司马:“现在呢?”

“现在我无论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跟这件事全无关系。”

“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朱猛我还是司马群。”

这个在别人眼中看来已经彻底失败了的人神情中忽然又露出了帝王般不可侵犯的尊严。“今日我要来还这笔债就因为你是朱猛我是司马群这一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变的。”

司马群说:“就算头断血流家毁人亡这一点也不会变。”

——是的是这样子的。

——头可断血可流精神却永远不能屈服也永远不会毁灭。

这就是江湖男儿的义气这就是江猢男儿的血性。

朱猛凝视着司马群神情中也充满了不可侵犯的尊严。

“你是我一生的死敌你我冤仇相结已深已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死”朱猛说:“为了这些屈死的冤魂你我也已势难并存。”

“我明白。”

“我朱猛纵横江湖一生挥刀杀人快意思仇从未把任何人看在眼里。”朱猛说:“只有你你司马群。”

他的声音已因激动而颤抖:“你司马群今日请受我朱猛一拜。”

他真的拜倒。这个永不屈膝的男子汉竟真的拜倒在地下拜倒在司马群面前。

司马群也拜倒。

“我拜你是个真正的英雄是条真正的男子双。”朱猛嘶声的说:“可是这一拜之后你我便将永诀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因为我还是会杀你我别无选择余地。”

司马群肃然道:“是的。人在江猢本来就是这样的。你我都已别无选择余地。”

“你明白就好。”朱猛的声音更嘶哑“你明白就好。”

他站起来再次环顾他的属下。

“这个人就是司马群就是毁了我们雄狮堂的人。”朱猛说得低沉而缓慢:“就为了这个人要造成他空前的霸业我们的兄弟已不知有多少人惨死在街头连尸骨都无法安葬我们的姐妹已不知有多少人做了寡妇有的人为了要吃饭甚至已经沦落到要去做婊子。”

大家默默的听着泪眼中都暴出了血丝拳头上都凸起了青筋。

“我们每个人都曾在心里过毒誓不取下他的头颅誓不回故乡。”朱猛说:“就算我们全都战死也要化做厉鬼来夺他的魂魄。”

他指着司马群:“现在他已经来了他说的话你们都已经听得很清楚。”

朱猛道:“他是还债来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

他的目光刀锋般从他的属下脸上扫过:“他只有一个人他也像我们一样已经众叛亲离、家破人亡但是我们最少还有这些兄弟我们要报仇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他一个人绝不是我们这些人的对手。”

朱猛厉声道:“你们的手里都有刀现在就可以拔刀而起将他乱刀斩杀在这里。”

没有人拔刀。

大家还是默默的听着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司马群一眼。

朱猛大喝:“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难道你们的手都已软了?难道你们已经忘了怎么样杀人?”

阿根忽然冲过来伏倒在司马和朱猛面前五体投地。

“老总我知道你跟我到这里来就是准备来死的”阿根说:“老总你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你死了之后阿根一定会先安排好你的后事然后再跟着你一起去。”

司马趔群大笑:“好好兄弟”他大笑道“好一个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忽然间“哨”的一声响一把刀从一个人手里跌下来跌落在地上。

朱猛对着这个人厉声问:“蛮牛你一向是条好汉杀人从来也没有手软过现在怎么连刀都握不住了?”

蛮牛垂下头满面血泪。

“堂主你知道俺本未做梦都想把这个人的脑袋割下来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样?”朱猛的声音更凄厉:“现在你难道不想杀他?”

“俺还是想可是叫俺这么样就杀了他俺实在没法子动手。”

“为什么?”

“俺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蛮牛也跪下来用力打自己的耳光打得满脸是血:“俺该死俺是个该死的孬种俺心里虽然知道可是堂主若是叫俺说出来俺却说不出。”

“你孬种你说不出我说得出”朱猛道:“你没法子动手只因为你忽然现咱们天天想要他命的这个人是条好汉他既然有种一个人来见咱们咱们也应该以好汉来对待他咱们若是这么样杀了他就算报了仇也没有脸再去见天下英雄。”

他问蛮牛:“你说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样想的?”

蛮牛以头碰地脸上已血泪模糊。

朱猛刀锋般的目光又一次从他属下们的脸上扫过去。

“你们呢?”他问他这些已经跟着他身经百战九死一生、除了一条命外什么都没有了的兄弟们:“你们心里怎么想的?“

没有人回答。

可是每个人握刀的手都受伤了。

他们虽然已失去一切却还是没有失去他们的血气义气和勇气。

朱猛看着他们一个个看过去一双疲倦无神的大眼中忽然又有了光忽然仰面而说:“好这才是好兄弟这才是朱猛的好兄弟朱猛能交到你们这样的兄弟死了也不冤。”

他转脸去问司马群“你看见了吧我朱猛的兄弟是些什么样的兄弟?有没有一个是孬种的?”

司马群的眼睛已经红了早就红了。

但是他没有流泪。

他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朱猛我不如你连替你擦屁股都不配。”他说:“因为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这句活不是别人说出来的这句活是司马群说出来的。

天下无双的英雄司马群。

朱猛眼中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反而充满了悲伤仿佛正在心里问自己:

——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而是仇敌?

这句话当然是不会说出来的朱猛只说:“不管怎样你对得起我们我们也绝不会对不起你。”他说:“只可惜有一点还是不会变的。”

他握紧双拳:“我还是朱猛你还是司马群所以我还是要杀你。”

这也是一股气就像是永生不渝的爱情一样海可枯石可烂这股气却永远存在。

就因为有这股气所以这些什么都没有连根都没有的江湖男儿才能永远活在有血性的人们心里。

朱猛又道:“你刚才也说过这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本来就应该由我们自己解决。”

他问司马群:“现在是不是已经到时候了?”

“是。”

朱猛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说:“给司马大侠一把刀。”

蛮牛立刻拾起了地上的刀用双下送过去一把百炼精钢铸成的大刀刀口上已经有好儿个地方砍缺了。

“这把刀不是好刀”朱猛说:“可是在司马群手上无论什么样的刀都一样可以杀人。”

“是。”司马群轻抚刀锋上的卷缺处:“这把刀本来就是杀人的刀。”

“所以我只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你能杀我刀下千万不要留情。”朱猛的声音又变为凄厉:“否则我就算杀了你也必将抱憾终生。”

他厉声问司马:“你想不想要我朱猛为你抱憾终生?”

司马群的回答很明白:“找若能一刀杀了你你绝不会看到我的第二刀。”

“好”朱猛说:“好极了。”

刀光一闪朱猛拨刀。

小室中所有的人都避开了这些人都是朱猛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可是他们都避开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死死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男子汉的尊严和义气却是绝对不容任何人损伤的。

朱猛横刀向司马:“我若兀在你的刀下我的兄弟绝下会再找你。”

他说:“朱猛能死在司马群的刀下死亦无憾。”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回头去看蝶舞一眼这一眼也许就是他最后一眼。

——我若死在你的刀下只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她。

这句话也是不会说出来的。朱猛只说:“你若死在我的刀下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妻子儿女。”

“我的妻子儿女?”司马群惨笑“我的妻子儿女恐怕只有等我死在你的刀下后才能去照顾他们了。”

朱猛心沉。

直到现在他才觉司马的悲伤痛苦也许远比他更重更深。

但是他已拔刀。刀已横。

心也已横了。

生死已在一瞬间这个世界上恐怕已经没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们这生死一战。

但是就在这时候就在这一瞬间一

“朱猛。”

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唤声音仿佛是那么遥远那么遥远。

可是呼唤他的人就在他身边。一个随时都可以要他去为她而死的人。

一个他在梦魂中都无法忘记的人。

去者已去此情未绝;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朱猛没有回头。

他的刀已在手他的死敌已在他刀锋前。他的兄弟都在看着他。他已不能回头他已义无反顾。

“朱猛”呼唤声义响起:“朱猛。”

那么遥远的呼唤声又那么近。

那么近的呼声又那么远远入浪子梦魂中的归宿。

浪于的归宿远在深深的深深的伤痛中。

朱猛回头。

又是“当”的一声响朱猛回头回头时刀已落下回头时蝶舞正在看着他。

她看见的只有他他看见的也只有她。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已不存在所有的事也都已不存在了。

所有的一切恩怨仇恨愤怒悲哀都已化作了蝴蝶。

蝴蝶飞去。

蝴蝶飞去又飞来是来?是去?是人?是蝶?

“朱猛朱猛你在不在?”

“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在。

宝刀不在雄狮不在叱咤不可一世的英雄也已不在。

可是他在。

只要她在他就在。

“朱猛我错了你也错了。”

“是的我是错了。”

“朱猛我为什么总是不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样对我的?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知道?”蝶舞说:“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我?我为什么总是不让你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一个喜欢我的人?”

没有回答有些事总是没有回答的因为它根本就没有答案。

“朱猛我要死了你不要死。”蝶舞说:“我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她的声音就如雾中的游丝。

“我已不能再为你而舞了但是我还可以为你而唱。”蝶舞说:“我唱你听我一定要唱你一定要听。”

“好你唱我听。”

没有了。

没有人没有怨没有仇恨除了她要唱的歌声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她唱。

“宝髻匆匆梳就铅华淡淡妆成;

青烟紫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不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游丝渐走更远更停。

她唱她已唱过。

她停。

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已停止至少在这一瞬间都已停止。

人间已不再有舞也不冉有歌人间什么都已不再有。连泪都不再有。

只有血。

朱猛痴痴的站在那里痴痴的看看她忽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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