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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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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陌生人第一次出现在我窗外是星期六的晚上。那是个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爸爸妈妈在客厅里听了一阵我所喜欢的古典乐然后退回到我的卧室里。习惯性的我先开亮了桌上的台灯再从抽屉里拿出了日记本坐在桌前用手支著颐开始思索这一天有什么值得记载的事。这是个平淡的日子太平淡了我了许久的呆日记本上仍然没有记下一个字。我本能的凝视著窗帘窗帘是淡绿色的我爱绿色室内所有的布置几乎都是绿绿灯罩绿床单绿桌布窗台上还放著一盆小小的绿色的万年青。窗帘在微风中拂动月光透过窗帘使那窗帘变得像烟雾般透明绿得莹洁绿得轻软。我走过去拉开窗帘只为了想看月亮可是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他!他笔直的挺立在窗外不远处的一盏街灯下面静静的凝视著我的房间。街灯把他照得很清楚他的个子颀长背脊挺直。虽然这是春天他却只穿著一件白衬衫底下是条藏青色的裤子。我无法看清他的面貌事实上猛然现窗外站著这么个人已经让我吓了一跳尤其他那种若有所思的宁静和围绕在他身边的阴沉气氛使我更加不安。我迅的把窗帘拉上回到桌前坐下但却不能平静。十分钟后我再走到窗前从窗帘的隙缝里向外窥视那个陌生人已经不见了。这是一个开始三天后的夜晚那个陌生人再度出现在我窗前。当我拉开窗帘的一刹那惊恐使我血液凝住他依然站在那盏街灯下面注视著我的窗子。两次相同的情况使我断定这不是偶然。几乎出于反射动作我立即拉拢了窗帘但我没有退开却在窗缝中窥视著他。他似乎有点失望轻轻的摇了一下头靠在街灯的柱子上低头望著地下地下他颀长的影子正被街灯长长的投在柏油路面上。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又抬头望了我的窗子一眼就转过身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的向巷子的尽头走去。我目送他的影子在巷头消失。奇怪心里竟浮起一种苍凉的感觉。
又过了几天那是个雨夜雨滴在窗玻璃上滑落街灯上的电线上挂了许多水珠晶莹透明得像一串项炼。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我正在书桌前记日记窗帘是拉开的。偶然一抬头我看到了他与以前不同的他披了一件雨衣并没有戴雨帽我几乎可以看到他的头上的雨珠。我放下笔用手托住下巴静静的望著他下意识的感到他也在望著我。就这样我们彼此望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雨下大了大滴的雨点叮叮咚咚的敲著窗子透过窗玻璃上的雨水他的身子变成个模糊的影子但他仍然没有走。雨越下越大看著他伫立在雨中使人惶惑而不安。我拉起窗帘再度把他关在我的视线之外。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把这个困扰著我的陌生人事件告诉爸爸妈妈。每天晚上我们一家三人照例是聚集在客厅里唱机上播放著一张我所爱听的唱片。爸爸叼著他的烟斗坐在沙里膝上堆满了他的设计图。有时我会跑过去把他的设计图抢过来抛在茶几上警告的说:

“你应该把你的晚上给我们爸爸这不是工作的时间!”

爸爸会一把拉住我故意板起脸来说:

“告诉我珮容你今年几岁?”

“十八!”我说。“胡扯!十九啦腊月二十八日的生日忘了吗?一辈子十八岁是不是?你看你离开顽皮的年龄已经很远了!再过两年也该找个男朋友结婚了……”

“别说!爸爸!”我喊挤在他身边坐下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撒赖的说:“我不交男朋友爸爸我嫁给你好么?”

“胡说八道!”爸爸拉下我的手来在我脸颊上拧一下把我推开说:“永远长不大!赶快去听你的莫……模特儿吧!”

“莫札特!”我抗议的喊:“爸爸你不尊敬音乐家!”

“好好莫札特!”爸爸笑著说望了望妈妈:“静如我们太惯这个女儿了!”妈妈从她的编织上抬起头来悄悄的微笑她那美好的眼睛明亮而生动。哦我真爱我的家我真爱我的妈妈和爸爸!他们是我的一切爸爸学的是建筑但他的绘画造诣也很深他有科学家冷静的头脑也有艺术家的风趣和热情。我想我至今没有男朋友也和爸爸有关他使我轻视全天下的男孩子。虽然爸爸已经四十五岁但他仍然是个极漂亮的男人他的浓眉他的眼睛、鼻子都漂亮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膛使人有安全感我真喜欢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不管我已经过了撒娇的年龄。妈妈呢她是个美人儿我真庆幸自己遗传了她那对大而黑的眼睛。每当有人夸我的眼睛长得好我就想带他去见见妈妈妈妈不但把她的眼睛遗传给了我而且把她的音乐兴趣也遗传给了我。她学的是钢琴而我学了小提琴不过我的小提琴远不如妈妈的钢琴。我的脾气急耐心不够很容易出错。妈妈则恬静温柔清丽得像一潭水。只是妈妈比较多愁善感也很容易受惊。爸爸和妈妈好像天生就一个是保护者一个是被保护者。

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我是幸福的幸福得不知道世界上有忧愁我尽我的全力去享受著人生享受著父母的爱。我没有一般少女们的什么春愁秋怨也不想恋爱和交友我只要我的爸爸妈妈和我的音乐。但是这个陌生人的出现扰乱了我的平静我不想把这事告诉爸爸妈妈。每到晚上我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总会拉开窗帘看看。雨夜之后一星期他又出现了。那夜他出现得很晚我已经记完了日记正在练小提琴。对于正规的琴谱我的兴趣不大总喜欢拉一些曲子尤其是一些小曲子像梦幻曲、冥想曲、罗曼史、小夜曲等。这天我爱上了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一连拉了好几遍拉第三遍的时候偶尔回头对窗外看去不禁吃了一惊。他站在那儿这次并不在街灯底下而是就在我的窗子外面距离窗子这么近我可以完全看清他。他依然穿著件白衬衫看起来破旧可是很整洁他的脸庞瘦削两眼深凹但却炯炯有神。我无法看出他的年龄可能三十几也可能四十几也可能五十几。他的眉头微锁眼睛深邃当我中辍演奏而注视他的时候他也凝视著我。一刹那间我觉得像中了催眠术这张陌生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撼动了我我拿著提琴呆呆的望著他。他的眼睛像在对我说话我渴切的想知道他在说什么。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我迅的转过身子妈妈正走了进来。她望著我温柔的说:

“为什么一个曲子拉了一半就不拉了?我喜欢听你拉这支流浪者之歌再拉一遍吧!”

“好的妈妈。”我说很快的回头再对窗子看一眼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那个陌生人已经不见了。

我再度拉起流浪者之歌但我的情绪如此不安定脑子里像奔马飞驰似的闪著好几个问题:他是谁?他为什么要站在我的窗外?看他的样子并无恶意也像受过高等教育但怎会如此的落拓潦倒?我心不在焉的拉著琴一连错了好几个音只得停下来。妈妈诧异的看著我问:

“怎么了?”“没什么”我懊恼的说:“今天晚上拉不好琴不拉了!”

我收起提琴妈妈审视著我。我扣起了提琴盒妈妈走过来牵住我的手让我坐在床上她站在我面前用手抚平我的头沉吟的说:“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珮容?”

“没有。”我很快的回答。

“没有什么属于女儿要对妈妈讲的话吗?”妈妈说紧紧的注视我:“在大学里有没有比较要好的男同学?”

“哦妈妈!”我说:“你知道不会有的!”

妈妈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她的眼睛看起来很忧愁。

“珮容”她说:“你大了有许多事你是应该关心的这个星期天爸爸公司里新进来的一个年轻人要来吃饭你也学著招待招待客人!”“哦妈妈!”我叫:“我不要长大我也不要你们给我安排这些事我讨厌这些!我宁愿比现在再小十岁!”

“不要说傻话!”妈妈拍拍我的肩膀慈爱的说:“早点睡吧!记得关窗子晚上风大!”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我目送她走到门口突然跳起来叫:

“妈妈!”妈妈回过头来我扑上去像个孩子般抱住她把头靠在她怀里:“妈妈我愿意永远跟你和爸爸在一起”我激动的说:“直到死直到死妈妈别急著要我出嫁!”

妈妈摸著我的头微笑的说:

“傻孩子!真的长不大!”

妈妈走出房间我关上房门刚转过身子就大大的吓了一跳那个人!又站在窗外了!因为事先毫无防备这次真的使我心魂俱碎他的忽隐忽现使我想起幽灵和鬼怪。事实上他那憔悴的面容深沉忧郁的眼光也真像个幽灵。我用手抓住自己的衣领一连退后了好几步嘴里不禁颤颤抖抖的问:“你……你是谁?”他望著我眼光变得非常柔和然后他对我点了点头似乎在叫我不要怕。我鼓足勇气向窗口走了两三步他又对我点点头同时微微笑了一下。我的恐惧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我问:

“你要什么?”“我不要什么”他说话了是北方口音声调低沉而富磁性。“你的琴拉得很好只是莎拉沙特作这曲子的时候是带著浓厚的感伤意味的假若你能去体会一个流浪者的心情然后把你的感情奏进琴里去那就更动人了!”

“莎拉沙特!”我轻轻的叫著靠近了窗口奇怪这个陌生人对音乐竟是内行。而且他说这几句话显然是故意要使我明白他是个行家。“你是谁?”我问。

“一个流浪者!”他说笑笑笑得十分凄凉。

“你为什么要站在我的窗口?”我率直的问。

他无所置答的笑笑然后说:

“明天你下了课在校门口等我我们谈谈好吗?”

“你知道我明天有课?你知道我在哪个大学?”

“明天是星期四下午一点半到三点半的课对吗?你是x大音乐系二年级的学生主修管弦乐!”他笑著说。

“你是谁?”我悚然而惊。睁大眼睛望著他。

“不要怕!”他收起了笑容脸色显得很严肃很诚恳。“我对你没有一点点恶意和企图请你相信我!”

我能相信他吗?但是我相信了他的脸色使我相信他的眼神使我震动我觉得他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使我迷惑也使我信任。我点了点头轻声说:

“好明天三点半钟在校门口见。”

“还有一个请求”他说“能够不让你家里的人知道这件事吗?”我很犹豫活了十九岁我从没有什么事是瞒著爸爸妈妈的。但他那恳切的声调使我软化了我点了点头很快的关上窗子说:“你快走吧!”同时我听到有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起来爸爸的声音在门外说:“珮容是不是你在说话?”

“没有”我慌乱的说一把拉上了窗帘“我在背诗呢爸爸。”“背诗?”爸爸推开房门衔著他的烟斗含笑站在门口对我眨眨眼睛说:“什么时候你对诗又感到兴趣的?念出来让我听听是什么诗?”要命!我就从来记不住一诗这个谎撒得实在太不高明迫不得已我只好把临时想起来的两个乱七八糟的句子念了出来:“山前有个崔粗腿山后有个粗腿崔……”

爸爸“噗”的一声笑了起来烟斗差点滚到地下他忍住笑说:“你这是一什么诗呀?”

我也想起来了这原是个急口令我竟把它念出来了。没办法只得也望著爸爸笑。爸爸笑得摇摇头说:

“你怎么越大越顽皮了?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念什么粗腿腿粗的?快睡吧!”他一只脚跨出房门又回过头来说:“哦忘了告诉你我们公司里新聘了一个成大建筑系毕业的学生名字叫唐国本星期天我们请他吃饭你别出去在家里招呼一下。”“糖果盆?”我说:“爸爸你是不是准备把这个糖果盆介绍给我做男朋友呀?我对糖果盆不感兴趣你还不如找个盐罐子来!”“好了别说笑话了吧快睡觉!”爸爸说跨出房门眼角却堆满了笑。关好了门我立即上床睡了。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失眠之夜。我眼前始终浮著那个清癯的陌生人的面貌和那对深邃忧郁的眼睛。何况从不撒谎的我竟撒了谎我欺骗了我所挚爱的爸爸只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该不该这样做?我会不会做错了事?

第二天准三点半钟我在校门口看到了他。这次他的衬衫烫得很平头也梳得很整齐他眼睛中有著喜悦的光辉嘴角带著微笑这一切使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他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提琴盒子说:

“我们到哪里坐坐?”“随便!”我说。“植物园怎样?”他问。

植物园!那是个阴森森暗沉沉的地方但是现在是个大白天阳光正和煦的照著大地。而且这个陌生的男人眼光正直坦白我不相信会出什么事。于是我点了点头跟他到了植物园。在植物园的一棵椰子树下我们坐了下来。奇怪我竟会跟一个陌生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来自何方——在植物园中单独约会!他坐著沉思的望著前面一只手腕搭在椅背上。他的服饰虽简单破旧但却另有一种高贵洒脱的气质。我看看他等他开口但他一直没有说话。在我们前面有一棵矮小的植物叶子扁而长。过了许久他忽然指著那棵小树说:“这种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间会开一种白色的花香味浓烈好远就能闻到。”

我奇怪的看著他。“你怎么知道?”“我跑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东西。”他笑笑说然后望著我眼睛里带著几丝令人难解的伤感。“你问过我为什么常到你窗外去你想知道吗?”

“当然!”我说。“在一个月前我一次从你的校门口走过刚好你从学校里出来我一直跟著你到你的家门口望著你走进去同时也现你的房间有个靠街的窗口以后我就无法自已只得常常去探望你!”“哦这理由并不好!”我说心里有点气愤无法自已这个无法自已是什么意思?

“是的这理由并不充足”他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说:“主要是你长得像极了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我诧异的问。

“嗯。”他点点头神色有点凄惶。“如果我和她不失散她该也有你这么大了!”“你——”我望著他他那忧郁的眼睛使我心折。“你怎么会和她失散的呢?”“这个——”他苦笑了一下。“这说来太复杂了你不会懂的别说了!”“你说吧我会懂的!”我热切的说。

“不还是不谈的好简单说起来是她母亲离开了我把她也带走了。”“她母亲不要你了是吗?她母亲很坏吗?”

“不!不!她母亲很好你不会懂的不要说了许多事——”他困难的望著前面那棵印度松香有点儿语无伦次。“我们不能解释的那时候我太年轻把她带走是对的她母亲是好的我的过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对你并无恶意不要再追问了再问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旧伤口了。”

我同情的看著他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和他很亲近了。我点点头说:“你很想你的女儿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会了解这种渴想的。人年纪越大对于家的渴望就越深切。”

“你现在没有家吗?”他笑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他说然后挺了挺身子。“来我们谈点别的吧例如谈谈你的音乐!”他打开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的望著我。“那天晚上我听到你拉的琴你的技术已经很纯熟了但是情感不够要做一个好的音乐家一定要把你的情感和音乐揉在一起。”他站起身来十分内行的把琴夹在下巴下试了试音。然后紧了紧弓上的马尾又重新调了调琴弦。接著就轻缓的奏出那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我眩惑的望著他琴声像奇迹般从他的弓下泻了出来那熟悉的调子在他的演奏下变得那么哀伤凄凉。他的脸色凝重眼光迷蒙我觉得自己像置身梦中完全被他的脸色和琴声所震慑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的望著他。他对我笑笑在琴上拨了两下放下琴说:“这和你拉的有没有一些不同?”“你——”我迷惑的说:“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来让我更正一下你的指法拉拉看!”他把琴递给我。“不”我说:“我不能拉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个音乐家吗?”“我不是!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音乐家!”他说把琴放在椅子上“我曾经学过几年音乐。你好好练习你是有天才的。你现在缺乏的只是经验。来你不愿意拉给我听听吗?”

我不能抗拒他他的话对我有著魔力。站起身来我奏了几个练习曲他认真的听著也认真的指正了我的几个错误。我现他所说的都比我的教授更内行这使我对他更感到茫然和眩惑。春天的天短只一会儿太阳已经偏西了椰子树瘦长的影子在地下伸展著。他帮我收起琴像个长辈般拍拍我的肩膀说:“不早了快点回去吧免得你妈妈爸爸著急。”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我没有名字。”他回避的说调开话题问:“你每天在灯底下写些什么?”“记日记!”“提起过我吗?”“是的我常写‘那个陌生人又来了’!”

他笑笑提起我的琴。

“走!我送你去搭公共汽车!”我们向植物园门口走我觉得有满腹的疑问却无法问出口。走了一段他说:“你就叫我作‘陌生人’吧!我对你本就是个‘陌生人’不是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说。

“现在也是。你了解了我多少?你知道我多少?可是我知道你名叫沈珮容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这太简单了随便问问人就知道了!”

我们走出了植物园向三路公共汽车停车站走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严肃的说:

“我有一个要求!”“什么?”我问。“你决不能把我们认识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你的父母!行不行?”“为什么?”“不为什么我不愿意任何人知道我!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个忘年之交有时间的时候和我散散步谈谈音乐?相信我我没有任何企图只想做你一个‘老’朋友!”他特别强调那个老字。“你并不老!”我说热切的望著他:“我愿意!很愿意!你可以到我家来我爸爸妈妈一定会欢迎你!”

“不!绝不!”他坚定的说:“如果你把这事告诉了你的父母那我们的交情就到此而止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好吧我同意保密!”我说猜测的看著他“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个有名的音乐家但是现在落泊了所以你不愿意别人知道你!”他笑了笑。“随你怎么猜吧!”他说。

公共汽车来了我接过提琴盒子上了车他微笑的站在下面看我。我对他挥挥手说:

“星期天上午九点钟还在植物园见!”

他点点头。车子开走了我才想起星期天还有个什么糖果盆呢!但是管他呢我的心已经被这段奇遇所涨满了再也没有空余的地方可以容纳什么糖果盆盐罐子了!

星期天我和他又在植物园碰头了。他看来精神很好我们谈了许多话我告诉了他很多我自己的故事他耐心的倾听鼓励的微笑著我说得多但他说得很少。到中午我们才勉强的分手我说勉强是因为我多么希望继续留在他身边!他照旧送我到车站当我上了车他说:

“再见小朋友!”“我不是你的小朋友!”我从车窗里伸出头去说:“我已经十八岁不十九岁了!”

“我可以做你的父亲你还不是我的小朋友吗?”他笑著说亲切而温柔。车开了。我带著迷茫而温暖的心跨进家里。客厅中妈妈爸爸正在款待一个青年看到我进去那青年从沙里站了起来我望著他他有宽宽的肩膀和高高的个子一对坦白而澄清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宽阔的上额和英挺的眉毛。怪不得爸爸妈妈会看上他呢实在漂亮!但是我不会爱上他的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爸爸对我责备的看了一眼大概是怪我一清早就跑了出去。一面对那个唐国本说:

“这是我的女儿沈珮容。来珮容见见这位……”

“我知道。”我抢著说对那青年眨眨眼睛:“你就是糖果盆吧?”“糖果盆?”他说挑了挑眉毛:“看样子我这名字取得不大好!”他洒脱的笑了起来毫无拘束及难堪的样子。糟糕这正是我所欣赏的典型爸爸的眼光真厉害!我必须筑起坚固的防御工事不让这个男孩子攻进我的心中来因为从他的眼睛中我已经看出他对我的欣赏和好奇了。这是个危险人物!“我这个女儿是从小骄纵得不像样子的!”妈妈说对我皱皱眉但嘴角却带著笑。

“你不知道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孩子”爸爸说:“又顽皮成性从小就是……”“哦好了!”我叫对唐国本说:“赶快设法打断他的话要不然你就必须听上一大堆我小时候的故事那些真没意思!”唐国本又笑了爸爸妈妈也笑了我呢也跟著笑了。我们吃了一顿愉快的午餐午餐后妈妈似乎特别高兴居然破例的弹了一段钢琴。由于妈妈的演奏在先我的小提琴也无法逃避只得奏了一段小步舞曲。但听众并不放松我只好再奏这次我奏了流浪者之歌这曲子使我想起那“陌生人”我贯注了我的情感专注了我的精神。一曲既终唐国本疯狂的鼓著掌妈妈有点诧异的说:

“你好像进步了很多!”

“我最近得到名师指导嘛!”得意之余我差一点儿泄露天机幸好大家都没有注意。只有妈妈沉思的凝视了我好一会儿。唐国本一直在我们家玩到了五点钟才告辞。这之后他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每隔一两天总要在我们家吃一顿饭。爸爸欣赏他妈妈喜欢他。我呢说不出所以然来但我坚定的不让自己走进他细心布置的陷阱里去。因此直到夏天来临我没有跟他出游过一次我利用各种藉口推掉了他每一个约会。而另一方面我和那个“陌生人”却频频见面现在已不限制于植物园。碧潭、乌来、银河洞我们都同游过。这天我们相约在碧潭游泳太阳灼热的照著我穿著件大红的游泳衣戴著一顶大草帽。我们并坐在茶棚里喝汽水。最近他显得沉默而憔悴似乎有著沉重的心事。我用吸管敲著他的手背说:“你不快乐为什么?”

“我很快乐。”他笑著说然后突然问:“你那个糖果盆还常来吗?”“是的”我迅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有著关切除此以外看不出别的东西。“他常来而且越来越勤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他追问。

“我很喜欢他呀!”我辩解的说。

他深深的凝视我我站起来说:

“划船好吗?”我们租了一条小船他划我坐在船头玩水。烈日把水都晒温了。只一会儿他的额上已布满汗珠他把船搁浅在沙滩上我们相对静静的坐著。这是个十分炎热的下午风是静止的天上的浮云好像都不移动。我觉得脸颊烧脑中膨胀。过了许久他说:

“再过不久我要走了。”

“走?走到哪里去?”我问诧异的看看他。

“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他说避开我的眼光。

“什么时候去?”我问呼吸急促我的手抓紧了船舷。

“还没有一定也许五、六个月以后也可能几星期以后。”他说淡淡的好像在讲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我忽然对他萌出一股强烈的恨意他说得那么轻松轻松得可恶!这个陌生人是的陌生人!我了解他多少?相交半年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我恨恨的瞪著他说:

“反正你是要走的你惹我干什么?”

他像受到针刺一样猛的跳了一下立刻瞪住我的脸严肃的望著我说:“你在说什么?”“我说你为什么要到我窗口去招惹我?为什么要和我一次又一次的约会?你是什么鬼存心?”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好半天没说话然后叹口气显得十分懊丧。“是的我错了!”他无力的说:“珮容相信我我是把你当女儿看的你是——你——”他困难的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你长得太像我的女儿我一直有个幻觉以为我是带著我的女儿散步带著我的女儿玩我在给我的女儿讲音乐家的故事教她拉小提琴……我忘了你可能没有把我当作父亲看。是的我——错了我不该招惹你!”

他的声音苍凉忧伤我注视著他他似乎在一刹那间变得苍老了。我坐近他激动的抓住他的手:

“好吧”我说“你把我当女儿看好了但是不要走行吗?”他对我苦笑用手抚弄我的头就像爸爸常做的一样他轻声说:“不行珮容许多事我们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我默然不语第一次领略了人生的哀愁。他拍拍我的手背鼓励的笑笑说:“高兴起来!珮容!”我勉强的笑了笑他的笑容也和我同样勉强。我觉得心中充满了漏*点和哀伤泪水悄悄的升进了我的眼眶里在我眼眶中打转。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著不让泪水滚下来。他握住了我的手低声说:

“别难过在你这一生这种分离总会有的。你有一个很幸福的家有很光明的未来你是个值得人羡慕的孩子还有什么事值得流泪呢?我是流浪惯了的从不会在一个地方久住你问过我为什么和我的女儿分开这也和我的流浪生活有关。那时候我很年轻而且很苦我半工半读的进了音乐学院同时我和一个富家名媛恋爱了。她的父亲反对我甚至囚禁起她来但她私自来找我。为了她我没有毕业我们逃到远方没有一点积蓄也没有工作能力我只得参加一个巡回乐队到各地表演这是我流浪生活的开始。她也跟著我到处流浪一年后孩子落地了娇生惯养的她实在吃不了这种苦而我又无力改善这种生活于是争吵生了。我没办法请佣人帮忙带孩子她又要带孩子又要洗衣烧饭而且三两天就转换环境这些把她折磨得瘦骨支离。她开始责备我没有用骂我连家都养不好誓不愿再过流浪的日子甚至于骂我不是个男子汉!我在她的责备下几乎要疯看到她吃苦受累我又难过得想自杀。在苦闷了的时候我就喝酒求醉结果我们的生活越来越恶劣我酗酒她骂街孩子哭叫不停整日几乎没有片刻宁静。一天我醉了她又叨叨不休的骂了起来趁著三分酒意我叫她滚告诉她如果不是因为她跑到我家里来找我我就不会拿不到毕业文凭更不会找不到一个正经的工作也不必吃这许多苦。这些话伤了她的心第二天我表演了节目回来现她已经走了把孩子也带走了!从此我失去了她和女儿我在灯前誓跑遍天涯海角我要把她们找回来到现在我已经找了十七年了。”他看著我感伤的笑笑。“珮容你是个快乐的孩子你不会明白人生也有苦的。”

“我知道了”我说“你又要去找你的女儿了?”

他摇摇头。“不我已经放弃了这次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后她们或者也会到那个地方来找我的。”

他抬头看著天边眼睛中闪著奇异的光。我被他的神情所震慑也呆呆的望著他。好久之后他突然说:“走吧!该回去了!”他拿起了桨向回程划去。

在公共汽车站我向他说:

“我喜欢你真喜欢你但愿你永远不走!”

车来了我跳上了车从窗口看著他他伫立在那儿脸色显得出奇的感动眼睛里有著泪光。

回到家里给我开门的竟是唐国本他用手撑在门上拦住门不让我进去瞪著我的脸说:

“哪里去了?我等了你一个下午!”

“让开路!你管不著!”我没好气的说但他仍然拦在门上微笑的看著我好像我是个供人观赏的小动物似的。我跺了一下脚对他狠命的推了一把趁他身子一歪的时候从他胳膊底下钻进了房里。进房后一抬头才现爸爸正站在我面前他抬抬眉毛又皱皱眉毛说:

“怎么了?永远长不大!你今年十几岁了?”

“十八岁!”我说向自己的卧室冲去。

“又变成十八岁了!”爸爸在我身后嘀咕了一声。

我从卧室门口回过头来对唐国本作了个鬼脸。

“再见糖果盆!我累了要睡一会儿!”我溜进房里带上了房门。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太阳收敛了它的威力人们也披上了夹衫。我和“陌生人”更加熟稔也更加亲密了。山边泽畔我蹦跳的影子常伴著平静的他。他和我谈萧邦和李斯特的故事讲星星的位置讲北国及各地的风俗讲他的流浪经历。他不再说他要远行的话我们相处的每个时间都充满了愉悦我常戏呼他作“老爸爸”因为他总以老爸爸自居他也常玩笑的叫我作“女儿”甚至“宝宝”说我是他女儿的化身。我们真成了一对忘年之交听他轻哼著世界名曲才真是人生的至乐。他有一副磁性的歌喉嗓音柔美感情丰富我实在奇怪他以前的爱人怎会舍得离开他!

那天我们在碧山岩玩因为不是星期天游人非常稀少。在那小小的瀑布旁边他唱起一支我从没有听过的歌歌词不是中文无法听懂调子却婉转缠绵回肠荡气。我问:

“这是什么歌?”“一意大利的情歌”他说眼睛闪亮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辉。“许多年前我常唱这一支歌这是她最喜欢听的一歌。她常靠在我的肩膀上要我再唱一遍。有了孩子后冬夜我们守在炉边每当她不高兴了我就唱起这歌她会溜到我的膝前来把头放在我的膝上我们的小女儿躺在摇篮里瞪著大而黑的眼睛向我们凝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人到中年之后竟会这样渴望一个家!”

“歌词的意思是什么?”我问。

“我们曾试著把它译成中文”他说忧郁的笑笑。“事实上大部分是她译的我对诗歌的领略力没有她高。让我念给你听吧。”他柔声的念出一十分美的小诗:

“春花初绽看万紫千红怒放

山前水畔听小鸟枝头歌唱

江南春早莺飞柳长

啊莫负这大好时光!

我心已许两情缱绻

愿今生相守恳再世不离

啊任时光流逝任物换星移请信我莫疑!

啊任云飞雨断任海枯石烂此情永不移!”

他念完了又用中文轻轻将这歌再唱了一遍我阖目凝神为之神往。等他唱完后我热切的说:

“教我唱!好吗?”他教了我十分细心的教了我。然后他说:

“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怎么?”我诧异的问。

“要走了!以后”他顿了一顿:“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再见面了!”“啊!”我叫抓住他的手。“不!你不要走!我们相处得不是很快乐吗?难道你对于我没有一点留恋!”

“我留恋太留恋了。”他说神色凄然。“但是我必须走这是——不得已的。”他拍拍我的手背“我走了你要安安定定的生活你有一个很幸福的家!”

“告诉我你到哪里去?离开台湾吗?”

“是的离开台湾。”他轻声说。

“到哪里?告诉我有一天我或者会去找你的!”

他笑笑没有说话。“你什么时候走?”“快了下星期或者再下一个星期。”“我要去送你。”我说想让自己坚强起来我向来自认为是个坚强的孩子的。但是泪水升到我眼眶里来了我抓牢他的手哽塞的重复了一句:“我要去送你。”

他突然揽住了我把我的头拥在他的胸前他的嘴唇轻碰我的前额。他喃喃的说:

“好孩子别流泪!宝宝!”

听他叫“宝宝”我哭了。始终我弄不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对他有一份强烈的依恋和崇拜。听他用亲密的声音叫宝宝使我肠为之折我像孩子般攀住他近乎撒赖似的说:

“不要走!不要走!”“别哭珮容”他说“我还会再见你一次下星期天在植物园见!”“你一定要走吗?你是个狠心肠的人!”我叫。

他叹息了一声。“下星期天我等你!”

这一天我失去了欢乐我们变得非常沉默当他照例在公共汽车站和我道别的时候我觉得他似乎离我已经很遥远了。他的眼睛迷离如梦神色憔悴脸颊分外消瘦。我们在车站握手道别。他依然目送我跨上公共汽车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望他他孤独的伫立著夕阳把他瘦长的影子投在地下显得那样寂寞凄凉。忽然我觉得心中一阵痛楚我有个预感:我已经失去他了。

星期天我迫不及待的等著星期天等著那个见最后一次的日子。星期六晚上唐国本又来了他技巧的想约我出去跳舞我拒绝了。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伴著他坐在客厅里他的谈锋收敛了许多我看得出来他那漂亮的眼睛里有著忧愁。我一直自认为还是孩子的我难道已经使这个男孩子痛苦了?我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忍于是我自动的为他拉了一两段小提琴。然后只为了一时的兴致我说:

“我唱一个最近学会的歌给你们听吧!”

放下小提琴我走到钢琴前面坐下打开琴盖开始以不十分纯熟的手法弹起“陌生人”教我的那一意大利情歌。一面弹一面唱了起来:

“春花初绽看万紫千红怒放

山前水畔听小鸟枝头歌唱

江南春早莺飞柳长啊莫负这大好时光!”

我从钢琴上看过去唐国本正欣赏的倾听著。我继续唱了下去:

“我心已许两情缱绻

愿今生相守愿再世不离

啊任时光流逝任物换星移请信我莫疑

啊任云飞雨断任海枯石烂此情永不移!”

我唱完了十分得意的站起身子阖上钢琴盖回过头来说:“怎么样?好不好听?”

可是我的笑容顿时凝结了。我看到妈妈靠在沙里脸色惨白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她拿著茶杯的手剧烈的颤抖著茶都溢出了杯子。她的嘴唇毫无血色面如死灰。我跑了过去叫著说:“妈妈你怎么了?”爸爸也跑过来焦急的摇著妈妈的手问:

“静如什么事?”妈妈看了爸爸一眼神智似乎回复了一些她软弱而无力的说:“没什么我突然有点头晕。”

“我去请医生!”唐国本热心的说向门外冲去。

“静如你去躺一躺吧!”爸爸说。

我和爸爸把妈妈扶进屋里让妈妈躺下。爸爸著急的跑出跑进问妈妈要什么东西。一会儿医生来了诊察结果说是心脏衰弱要静养。医生走了之后唐国本也告辞了。妈妈对爸爸说:“我想休息一下你到外面坐坐吧让珮容在这儿陪我。”

爸爸温存的在妈妈额上吻了一下要我好好侍候妈妈就带上房门出去了。爸爸刚走妈妈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她紧张的注视著我迫切的问:

“珮容刚才你唱的那一支歌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望著她她那大而黑的眼睛灼热而紧张一个思想迅的在我心中成形我觉得心脏沉进了地底下手指变得和妈妈的同样冰冷了。“妈妈”我困难的说:“你知道这歌的是吗?”“你从哪里学来的?谁教你唱的?”妈妈仍然问。

“一个男人教我唱的”我说残忍的盯著妈妈变得更加苍白的脸。“一个小提琴手一个流浪的艺人。他面貌清癯憔悴个子瘦削修长有一对忧郁而深邃的眼睛。”妈妈的脸色已白得像一块蜡我继续说:“他年约四十三、四岁他说他在找远离他而去的妻子和女儿已经找了十七年了!”

妈妈从床上坐了起来紧紧拉著我喘息的说:

“他在哪里?带我去!”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说挣脱了妈妈的手。我所归纳到的事实使我震惊我茫然的向门外跑去。但妈妈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告诉我一切珮容不要走!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你是吗?你知道你的身世了是不?”

“不!”我站定身子回过头来看著母亲母亲的脸在我的泪光中显得模糊不清。“他从没有告诉我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他是我父亲!他从没有对我说过从没有!”我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那么孤独寂寞而又贫困!妈妈你不该离开他!”

“我折回去找过他”妈妈说眼光如梦:“但是他已经离开了!我贫病交迫你爸爸收留了我为我治病一年后我改嫁了他。珮容我只是个弱者我无力扶养你也无脸回到娘家去而且你爸爸确实好他待你就像亲生女儿一样。”这是实情不是吗?但我另外那个亲生父亲呢?那个孤独而寂寞的父亲呢?我扑到妈妈怀里断断续续的说出了整个经过情形然后我抬起头来坚定的说:

“妈妈让我回到他身边去吧!你不知道他多么渴望一个家!哦妈妈我喜欢他!你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我知道你离不开这个爸爸而且这样对爸爸也太不公平。但是让我走吧!我要给他一个家。哦妈妈假若你看到他那种忧伤的样子啊!他早已知道我是他的女儿他早已知道你在这儿但他不想破坏我们反而宁愿自己独自离去!妈妈我要跟他去了我要我的父亲!”

我哭了妈妈也哭了直到爸爸闻声而来的时候。爸爸急急的走进来诧异的看著哭作一团的我们然后他搂住我说:“别哭珮容妈妈的病没关系马上就会好的!”然后又吻著妈妈的脸颊说:“静如只要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千万别担心珮容是小孩不懂事!”

我挣脱开了爸爸的怀抱迅的跑出了房间跑到我自己的卧室里。我把房门锁上冲到窗子前面。拉开了窗帘窗外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街灯光秃秃的站在街边。我扑倒在床上静静的哭泣起来我为我自己哭也为妈妈哭也为我那个可怜的爸爸哭。我一夜不眠睁著眼睛等天亮终于星期天的黎明来临了我悄悄的下了床梳洗过后就溜出了大门。踏著清晨的朝露我来到植物园。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小时。我在那棵印度松香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计划看见到他后要讲的一切话。我要告诉他妈妈对他的思念和我对他的爱我要跟他到任何地方安慰他也陪伴他。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九点钟已经到了我变得十分焦灼和不安他却毫无踪影。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对我不住打量著更增加了我的不安。那工人终于站定在我面前问:“你是不是沈珮容小姐?”

我大吃一惊。“是的你是谁?”“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

他递了一个信封给我我接过来迅的抽出信笺于是我看到几行简单的字。

“珮容:

请原谅我等不及再见你一面了我走了!

人生有许多事不能由我们自己安排能够遇到你是我这生最大的幸福可见命运对我依然是宽大的。你给过我许多快乐和安慰不是你自己所能预料的小珮容谢谢你我能再叫你一声宝宝吗?若干年前我曾叫我那襁褓中的小女儿作‘宝宝’。

你有个幸福的家但愿你能珍惜你的幸福爱你的妈妈和爸爸!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祝福你

陌生人”

我看完信笺那个工人模样的人依然站在那儿没有走我急急的问:“你认得这个写信的人吗?”

“是的”那人说:“不但认得而且我们同住在一起他是个好人!”“他现在到哪里去了?”我迫不及待的问。

“他去了!”他肃穆的站著用手指指天。

“你是说——”我两眼黑不得不抓住椅背。

“他死了!”那工人简洁的重复了一遍。“他早就有肝癌一年前医生就宣布他顶多活六个月但他奇迹似的还出了六个月。星期一晚上去的临死前他叫我把这封信在今天到这儿来交给你!”星期一!正是他教我唱歌的第三天!我呆呆的坐著这打击来得太快使我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好半天那工人犹豫的说:“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走了!”

“他——”我急忙说:“葬了吗?”

“是的依他的意思我们几个伙伴出钱把他火葬了把他的骨灰丢进了海里他真是个好人对朋友真够慷慨临死的时候他还含笑说他无牵无挂了他说他最关心的两个人都生活得很好。他唉!真是个好人!”

我靠在椅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人和我点点头就自顾自走了。我茫然的抓著椅子和信笺心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灵魂和思想都已经脱出了我的躯体我不能想也不能做什么这两天来的遭遇使我失魂。过了许久许久我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望著那棵印度松香自言自语的说:

“这种植物叫作印度松香在三、四月间会开一种白色的小花香味浓烈好远就能闻到。”

这是第一次约会时“陌生人”不我的父亲说过的话我依稀记得他怎样站在那椰子树下调整琴弦教我拉那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

我不稳定的迈著步子走出了植物园。完全不明白自己怎样会走到了家门口我机械化的按了铃有人给我开门我像个梦游病患者一样晃进了家门。一只有力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腕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问:

“珮容你怎么样了?生了什么事?”

我茫然的瞪著他——那个年轻而漂亮的男人。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是谁。然后我又晃进了妈妈的房间接触到妈妈那对大而黑的眼睛听到她惊恐的叫声:

“珮容!你怎么了?”我站住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妈妈他已经走了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了!”

然后我就像个石膏像般仆倒了下去。

我病了两个月病中似乎曾经呓语著叫爸爸每当此时爸爸的脸一定会出现在我的床前用他大而清凉的手放在我灼热的额上安慰的说:

“珮容爸爸在这里!”

“爸爸我要爸爸!”我叫著心中想的是另一个爸爸。

当我神智恢复时已经是冬天了。我的身体逐渐复元妈妈爸爸小心呵护著我爸爸每天给我买各种水果点心妈妈呢在这儿我看出一个女人的忍耐力她曾经倒下去过但她迅的站起来了。现在她全心都在我的身上她谨慎的避免在我面前提到那个“陌生人”。每当我们单独相处时她握住我的手我们静静的不一语心中都在想著那同一个人。唐国本他成了我病床前的常客他带来各种书籍和说不完的笑话还带来属于青年的一份活力他小心的想把那份活力灌输到我身上来鼓舞起我以前那种兴致和欢笑。他每次来了总高声的叫著:

“糖果盆又来了!欢不欢迎?”

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两个月的卧病我该是一个最幸福的病人周围全是爱我和关心我的人但我却寂寞的怀念著那自称“陌生人”的父亲是的他是个陌生人直到他死我何曾知道自己是他唯一的亲人!“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后她们或者也会到那个地方来找我的!”这是他说过的话不错总有一天我会和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见面但愿那个世界里不会有贫穷、矛盾和命运的播弄。

在我又满屋子里走动时已是腊岁将残新年快开始的时候了。爸爸始终不知道我致病的原因只有妈妈明白。那天我们在客厅中生了火唐国本也来了。我仍然苍白瘦削安静的蜷缩在沙椅中。爸爸想提起我的兴致要我拉一下小提琴卧病以来好久没有碰琴了。拿起了琴我奏了一曲莎拉沙特的吉普赛流浪者之歌一曲未终已经热泪盈盈了爸爸把我拉过去审视著我说:

“怎么了小珮容?”“没什么”我笑笑泪珠在眼眶中转动。“我爱你爸爸。”我说这是真的我多爱我的两个父亲!我开始明白我的幸福了。“哦”爸爸揉揉鼻子故作欢笑说:“你还想撒娇吗?珮容你今年几岁了?”“二十岁。”我说。“哦?”爸爸诧异的望著我。

“你忘了腊月二十八是我的生日。”我说。

“嗯不错你长大了!”

不是吗?二十岁是成*人的年龄了我确实长大了。唐国本在望著我微笑我走过去说:

“国本陪我去看场电影吧我闷了。”

“喔”唐国本有些吃惊的看著我然后笑著说:“好我们去看《出水芙蓉》吧这是旧片新演。”

我们走出房子我把手插在他的手腕中。门在我们身后阖拢了关起一个未成年的我也关起我的天真和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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